生性倔強的父親一直不愿承認自己老了,而現在他終于不得不承認自己是真的老了。他認真回想自己變老是在哪一年?哪一月?哪一天?卻也說不出準確的時間。
也許是在別人叫他一聲“老漢”時。身材挺拔的父親多年來都是一頭烏黑的寸發,穿衣干練,顯得要比同齡人年輕一些。每當碰到陌生人需要幫忙時,喊他一聲“大伯”或客套一句“師傅”,父親總是熱心地去幫助他人,但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,別人對他的稱呼成為“爺爺”“老漢”。父親一開始不適應,但當看到鏡子里那個頭發已經花白,背脊不再挺拔的自己時,他意識到不管自己愿不愿意,別人眼里的他已然是個老頭了。
也許是在扛起整袋小麥時的一個趔趄里。父親有一把子力氣,每年麥收時節,成堆的小麥裝袋、肩扛、晾曬,全是父親一手操勞。裝滿小麥的編織袋足有百斤,只見父親彎下腰,一手抓緊編織袋的頭,一手扛住袋子的尾,使勁一甩,袋子便乖乖躺倒在他的背上,腳下依然步步生風。現在又到了麥收時節,父親再扛起近百斤小麥時明顯有些力不從心,需要旁人的幫助才能扛上肩。前行的步伐沉重而緩慢,額角也滲出細密的汗珠,順著被歲月刻下的皺紋一路爬行到衣衫下邊,他挺直腰背,不愿服老,但蹣跚的腳步卻在無聲訴說著他的乏力。這種無力感讓父親更加明白自己真的不年輕了。
也許是耳鬢冒出的層層白發顯得蒼老,也許是感覺有點耳背已經聽不太清孩子們說話的聲音,也許是年齡大了開始嘮叨瑣事,也許是同齡的老伙伴們已經一個個離去……這些細微的瑣事,讓父親明白自己真的老了。
而我又是什么時候驚覺父親老了?父親鬢角的白,是何時悄然蔓延如霜?他挺直的脊背,又是在哪一刻被生活的重物壓出了不易察覺的弧度?是他不再愛吃生硬的東西?是他開始絮叨讓我天冷加衣?是他開始頻繁打視頻想念孫女?原來父親的老去是有跡可循的,只是我忽略了它。我總是心安理得地享用著他沉默的饋贈,卻從來不曾認真去關注他。
父親每一個辛勞的俯身,每一個固執的挺立,都在默默詮釋著“父親”這兩個字最深沉的筆畫——那筆畫里寫滿了無聲的承擔,是土地般的沉默、是山岳般的負重、是時間深處永不彎曲的脊梁和他永不服老的倔強。雖然父親不可阻擋地老了,但他在我心里永遠都是那個身影高大的父親,是我永遠都可以依靠的大樹。唯愿時光慢點,再慢點,讓我能有更多的時間去陪伴他。(龍鋼公司 徐云仙)